邓泰山的人物访谈

2025-05-13 19:29:08
推荐回答(1个)
回答1:

1977年,前苏联著名钢琴家伊萨克·卡兹(Issac Katz)访问越南时慧眼识英才,不仅指点了邓泰山,更推荐他赴莫斯科音乐学院深造。从此,邓泰山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转变。
1980年的获奖不仅改变了全家当时的政治与社会地位,挽回了父亲危在旦夕的生命,事后看还大大促进了越南古典音乐事业的发展(B:《外滩画报》D:邓泰山)。 B:你小时候学琴非常艰苦,得在防空洞里练琴?
D:越南很少风平浪静,加上与法国、日本、美国的连年战事,其实咱们对防空洞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了(大笑),所以在我看来弹钢琴也并非多了不起。为了躲避战祸,我在山区生活了7年。当时,通往山区的桥都已被炸毁,钢琴是用水牛驮着过的河,那是我们学校唯一一架钢琴,当然要放置在安全的地下防空洞里。等卸下来时才发现,键盘、弦都已经散得七零八落了,外表更是体无完肤。后来这架钢琴还成了老鼠安家的理想之所。是的,可能别人会觉得那时候学钢琴是件疯狂的事。
B:那当时是什么支撑着你对钢琴的执著?
D:事实上,当时的越南并不像现今那么自由,对于未来的职业,人们并没有太多选择空间。中国也有过类似的社会阶段,政府为你安排一切。既然进了音乐学院,你就一门心思弹琴,这是终身制的选择,反正将来就平平稳稳当个音乐家,至于弹得好不好,关系并不大。所以我并不是凭着雄心壮志在练琴,而是凭兴趣,半推半就地混着,也想不到很远。算起来,我真正专业地开始学琴是到莫斯科以后,17岁,真是非常晚的。
B:据说你在防空洞里练就了一副好耳力,能分辨轰炸机的声音?
D:哈哈,这又不是什么特长,我们那儿人人都可以,算是被战争训练出来了。美国的轰炸机速度快,开起来比较吵,听到就躲地洞,而苏联的是巡逻机,越南也买过几架,速度比较缓,听上去基本就是一个频率的。
B:儿时对战争的记忆使帕瓦罗蒂尤为珍爱生命,你对战争的印象如何?
D:战争对我来说真的挺日常化的,不可怕。不过回顾往昔,战争确实影响了我的艺术生涯。一般的琴童先学技术,再学如何表达内心,而我的步骤正相反,先拥有生活阅历,再学习如何捣腾钢琴。艺术应该是生活的写照。当时,我们在山间,没有电,月圆时就在月光下弹琴,所以我熟悉月光的美。我们走到稻田里就有稻香,接触大自然、动物,养养水牛、养养鸡,这些对大自然的记忆都对音色和节奏的表现有所帮助。今天,许多钢琴家通过后天研习来表现音乐,那些音效并非来自亲身感受,不属于内心的自然流露。
B:换个角度看,战争反而成就了艺术世界?
D:是。还有一点比较有指导意义。我学琴的时候,每个人都等待着、期盼着坐上琴凳,因为每天仅有20-30分钟的时间能练习,所以大家都非常珍惜,全神贯注。现今的琴童,每天有5-6个小时练琴,反而不在乎了。对练琴来说,质量远比数量重要,所以,当时的经历也培养了我对音乐的专注力。 B:你当年被卡兹挑中,据说并非因为技术超群,而是对音乐性的把握,怎么在防空洞里培养出这个的?
D:直觉,我当时弹曲子全是凭直觉,虽然我打小就喜欢在谱上标写小记号,类似于表情术语,但那跟专业的记号毫无关系(大笑)。能被伟大的艺术家一眼看中,那就一定是天赋问题了。我当时倒也没费很大的劲去诠释,弹的也只是个简单的小曲子。他认为我是个有潜力的可造之材,小曲子也能表现出味道来,对音乐的表达也并非要建立在强大的技术上。
B:后来就跟卡兹去莫斯科音乐学院了?
D:他先在越南呆了6个月,我就跟了他6个月。当时我还是个初中生,他一来就让我弹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,相当于比赛水平,差点没把我吓坏。卡兹带我的这半年把我的水平拔高了不少,为我后来去莫斯科学习打下了坚实的基础,更为我日后的职业发展打开了大门,否则我这辈子要出国、要成名,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。
B:怎么说?
D:我父亲是个先锋诗人,1956到1957年间举行了几个讲座,之后就被判为“反革命”。1958年我才出生,后来跟着母亲在山里学钢琴,知道政府铁定不会让我出国,所以从来没抱过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成为钢琴家。当时的越南跟中国的“文革”时期差不多,政府责备我父亲为何在如此紧要的关头不用诗歌为党宣传,还有闲工夫写什么先锋诗。当时所有涉及语言的比较具象的艺术形式,戏剧、文学、诗歌,都被政府控制在正统框架内,所以我想,只有演奏音乐还比较安全,因为音乐语言比较抽象,不容易被抓住把柄。
B:但演出的曲目还是有限吧?
D:对,但肯定比中国“文革”时期好一点。越南是中国的小跟班,总是亦步亦趋跟在屁股后面,但从来不敢越界,尺度不能超过老大哥(大笑)。中国“文革”时,我们也搞一些文化高压政策,但并不像中国那么严格。现今中国腾飞了,越南不是也照例跟风?(大笑)好像当时肖邦是不能碰的,太小资,只有贝多芬还可以凑合着弹弹。
B:说说你1980年肖邦比赛得奖,跟波戈雷利奇(IvoPogorelich)结下恩怨、让阿格里奇(Martha Argerich)退出裁判团所引起的轩然大波吧。
D:其实当时的焦点不在我,阿格里奇的退出完全是因为对波戈雷利奇不能进决赛表示不满,当时她也不知道是谁得奖,可能是我,也可能是别人。等比赛结果出来,她已回到日内瓦,得知消息后,还专门发电报祝贺我。
B:那作为你的好朋友,波戈雷利奇为何在赛后转而敌视你?
D:波戈雷利奇那次真是大受打击,完全不能忍受比赛结果。回到莫斯科,我还得和波戈雷利奇同住在一幢宿舍楼里,那次经历对野心勃勃的他来说是个刻骨铭心的重创,他至今不能释怀。他心高气傲,是有巨星气质的大器之才。我们的风格完全不同,我的音乐哲学来源于父亲:始终不能忘记自己血脉,追求人性的单纯与质朴。即便有人质疑那是装的,我仍“固执己见”。
B:你母亲是钢琴家,父亲是诗人,你的演奏风格被誉为“琴键上的诗人”,是混合了父母的气质?
D:我母亲90岁了,在蒙特利尔的家中每天弹琴。尽管我钢琴的技巧是母亲教的,但我的演奏风格和为人品性却全部继承自父亲。父亲已经去世20年,他是个有气节的知识分子,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很大。 B:得奖后,越南政府对你和家人的态度改变了吗?
D:岂止是改观,我得奖根本就是家里的救命稻草。就在决赛的当天,我父亲的肿瘤发病,生命垂危,因为他是“反革命”,所以不能得到医治。第二天,我得奖的消息一经传出,父亲就得到了全国最优秀的医生共同会诊、最好的药物进行治疗。此后,我父亲死里逃生,多活了近10年。另外,政府也因为我得奖,大力投资推动古典音乐教育,鼓励孩子们学音乐。要知道,越南这么个山河破碎的小国家,搞古典音乐一点基础也没有,我得的这个奖颠覆了这种偏见,成就了当今越南的古典音乐事业。
B:你得奖后因为把奖金留在了波兰,而被怀疑意图逃离苏联。那时感觉政治压力大吗?
D:还好吧,虽然当时的政治环境很紧张,但我因为父亲的关系,从小就觉得将来没出路,这些控制都不算什么了。去参加比赛也花了大功夫,我是越南人,我的国籍使得无处不在的政治压力围绕着我。1979年,越南与其他国家发生冲突,随后引发了“禁运”等事件,也差一点波及我去参赛。
B:据说你得奖后不得不留在苏联,是因为当时兄妹都在莫斯科学习,你承担了他们的学费?
D:有这方面的原因。我若逃走,他们势必会受折磨的。当时全家都靠我养。还好父母在河内,只要一点点钱就够花销很久了。现今我妹妹成了河内音乐学院院长,弟弟则是一个建筑师,都算是成功人士了。另一方面,在获奖之前,我几乎只会弹肖邦的音乐,还没有做好成为钢琴家的准备。比赛之后,我重回苏联学习了7年,扩展自己有限的曲目,而不是出国演出,这也是天经地义的。
B:苏联解体前,你无法在西方世界登台,苏联解体后,你的越南护照又不见容于美国,直到你1995年入籍加拿大才开始真正的国际巡演。越南身份真是很拖累你的艺术生涯啊。
D:这个问题得从多角度来看,要是我野心勃勃,可能确实会觉得受身份所累。但是艺术家应该更关注自己的艺术造诣,必须接受老天赐予的人生体验,这是我的人生哲学。名望不是最重要的,做人的真谛是为了追求幸福,享受人生。我已经很知足,所以至今还是保留了越南国籍。即便是经历人生的痛苦,乐观地看,同样是演奏悲剧作品时的内心素材。想要演奏出感人的音乐,这不是老师所能传授的。